《西江月·重九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,四川眉山人,北宋文坛巨擘,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皆臻化境。其词开豪放一派,突破“艳科”藩篱,以诗为词,抒写性情,境界宏阔。苏轼一生宦海浮沉,屡遭贬谪,然其人格旷达超然,于逆境中仍能寄情山水,笑对人生。他的词作既有“大江东去”的豪迈,亦有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洒脱,更兼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温情,将词体推向新的审美高度,对后世影响深远。
二、古诗原文
西江月·重九
点点楼头细雨,重重江外平湖。
当年戏马会东徐,今日凄凉南浦。
莫恨黄花未吐,且教红粉相扶。
酒阑不必看茱萸,俯仰人间今古。
三、写作背景
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四年(1081)重阳节,时苏轼谪居黄州。元丰二年,他因“乌台诗案”险遭杀身之祸,后被贬黄州团练副使。重阳本为登高怀远、宴饮赋诗之节,然苏轼身处逆境,亲友星散,昔日“戏马台前”的豪情盛会,今已化为“南浦凄凉”的孤寂独对。词中“黄花未吐”暗喻时运未济,“红粉相扶”则以柔情消解悲凉,尾句“俯仰人间今古”更显其超然物外的哲思,将个体悲欢融入历史长河,展现其特有的豁达与深沉。
四、诗词翻译
楼头细雨如丝轻洒,江外平湖烟波浩渺。昔日与友人在东徐戏马台欢聚,而今却独对南浦凄凉。
莫要遗憾菊花尚未绽放,且让歌女红颜相伴相扶。酒尽时无需再登高望茱萸,俯仰之间,已阅尽人间千古沧桑。
五、诗词赏析
此词以时空交织之笔,写尽人生沉浮之叹。上阕以“点点”与“重重”叠字起兴,细雨平湖之景暗喻心境之幽微;“戏马”与“南浦”并置,昔盛今衰之慨跃然纸上。下阕“黄花未吐”以物候之滞映衬仕途之困,“红粉相扶”则以柔情弱化悲凉,矛盾中见真性。尾句“俯仰人间今古”化用王羲之“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”之意,却将魏晋名士的感伤升华为超然之思,以历史之浩渺消解个体之悲欢,展现出苏轼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哲学境界。全词语言清丽而意蕴沉厚,情景交融,理趣盎然,堪称其谪居词中别具一格之作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时空错位中的生命叩问
“戏马会东徐”与“凄凉南浦”构成时空对位。戏马台乃西楚霸王项羽阅兵之地,东晋谢安、谢玄亦曾于此重阳宴客,苏轼以典故点染,既暗含对英雄往事的追慕,亦隐喻自身“致君尧舜”理想的破灭。而“南浦”为《楚辞》中送别意象,江淹《别赋》“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更强化了离散之悲。从“戏马”到“南浦”,地理空间的位移实为人生轨迹的跌宕,昔日豪杰盛会与今日贬谪独处的对比,暗含对“时运不齐,命途多舛”的叩问。
2. 自然意象的双重隐喻
“黄花未吐”与“红粉相扶”构成自然与人文的意象群。“黄花”既指重阳菊花,亦暗合“人比黄花瘦”的文人传统,其未开之态,既是对时令的客观描写,更是对自身才情未展、壮志难酬的隐喻。而“红粉”作为词中少有的柔情符号,与苏轼一贯的豪放风格形成张力。在男性士大夫文化中,“红粉”常被视为“红颜祸水”或“消磨意志”的象征,但苏轼却以“相扶”赋予其温情力量,既是对孤独处境的补偿,亦是对传统性别叙事的突破。这种刚柔并济的意象组合,展现了苏轼对苦难人生的独特化解方式。
3. 酒与茱萸的文化解构
“酒阑不必看茱萸”是对重阳习俗的颠覆性书写。重阳登高、佩茱萸、饮菊花酒的习俗,本为驱邪祈福、延年益寿之意,但苏轼却以“不必”二字消解其仪式感。此举并非否定传统,而是将外化的祈福行为内化为对生命本质的思考。酒作为中国文人消愁解忧的媒介,在此处成为超越现实的桥梁:与其执着于外在的节俗仪式,不如在微醺中参透“俯仰今古”的时空观。这种解构,实为苏轼“外儒内道”思想的体现——以儒家济世之心入世,以道家超脱之思出世,在矛盾中实现精神的自洽。
4. 俯仰之间的哲学超越
“俯仰人间今古”是全词的精神内核。此句化用《兰亭集序》却超越其感伤基调,将王羲之“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”的循环史观,升华为对存在本质的洞察。苏轼以“俯仰”这一动态视角,将个体生命置于历史长河中观照:昔日项羽、谢安之盛,今日自身之衰,皆如白驹过隙。这种超越并非消极遁世,而是对“永恒”的解构——既然古今皆为须臾,则当下之悲欢亦无需执着。这种思想与庄子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”的生死观一脉相承,更与苏轼《赤壁赋》“物与我皆无尽也”的哲思遥相呼应,构成其“逆境美学”的核心逻辑。
5. 贬谪文学的范式创新
作为贬谪文人,苏轼此词突破了传统“悲秋”主题的窠臼。自宋玉《九辩》以来,“悲哉秋之为气也”成为文人抒发仕途失意的主要范式,但苏轼却以“细雨平湖”的清丽之景替代“秋风萧瑟”的凄凉之境,以“红粉相扶”的温情冲淡“独对南浦”的孤寂,以“俯仰今古”的哲思消解“黄花未吐”的遗憾。这种“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”的反向抒情,不仅拓宽了贬谪文学的情感维度,更开创了“以理化情”的美学范式,使苦难转化为精神的滋养,为后世文人提供了超越困境的范本。
结语
《西江月·重九》是苏轼在人生至暗时刻的精神独白,亦是其文化人格的立体呈现。词中既有对历史英雄的追慕,亦有对当下困境的直面;既有对传统习俗的解构,亦有对生命本质的哲思。苏轼以词为舟,载沉载浮于时空长河,将个体的苦难升华为人类的共情,将一时的失意淬炼为永恒的智慧。这种“在苦难中开花”的生命力,正是中国文化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精神的最佳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