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,眉州眉山(今四川眉山)人。北宋中期文坛领袖,诗、文、词、书、画皆精,开“豪放派”词风先河。其一生宦海浮沉,多次被贬,却始终以豁达胸怀直面人生。文学上,他主张“随物赋形”“文理自然”,诗作既有“大江东去”的豪迈,亦存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旷达。此诗作于黄州时期,彼时他躬耕东坡,寄情山水,将人生苦难化作诗酒风月,展现出独特的生命智慧与艺术哲思。
二、古诗原文
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
杏花飞帘散余春,明月入户寻幽人。
褰衣步月踏花影,炯如流水涵青蘋。
花间置酒清香发,争挽长条落香雪。
山城薄酒不堪饮,劝君且吸杯中月。
洞箫声断月明中,惟忧月落酒杯空。
明朝卷地春风恶,但见绿叶栖残红。
三、写作背景
宋神宗元丰三年(1080),苏轼因“乌台诗案”被贬黄州。在黄州东坡垦荒筑屋,自号“东坡居士”。此诗约作于元丰五年(1082)春,此时他已适应贬谪生活,常与友人游赏山水、饮酒赋诗。杏花盛开的春夜,他与客人在花下对饮,见月移花影、听箫声渐远,感慨良辰易逝,遂以诗寄情,将贬谪之苦消融于自然之趣,在清逸洒脱中透出对时光流转的哲思。
四、诗词翻译
杏花飘落帘外,春意渐阑珊;明月悄然入户,寻访我这幽居之人。
我提起衣襟漫步月下,踏碎满地花影,月光如流水,倒映着青蘋般的光影。
花丛中摆酒,酒香与花香交融;众人争相攀折花枝,落英如香雪纷飞。
山城劣酒寡淡无味,劝君且饮尽杯中月华。
洞箫声在月明中戛然而止,唯恐月落杯空,好景难再。
明朝春风骤起,只见绿叶间残红凋零,春光终将消逝。
五、诗词赏析
此诗以月、花、酒为骨,勾勒出一幅清幽隽永的春夜宴饮图。开篇“杏花飞帘”“明月入户”两句,将视觉(飞花)与触觉(明月)交融,营造出“幽人独往来”的意境。诗人“褰衣步月”之举,暗合陶渊明“秉烛夜游”的洒脱,而“踏花影”之动态,又与“涵青蘋”之静态形成张力,尽显画面流动之美。中段“花间置酒”“争挽长条”将宴饮之乐推向高潮,“落香雪”三字,以通感手法将视觉(落花)与触觉(雪)交织,赋予春光以生命质感。后四句笔锋陡转,以“劝君且吸杯中月”的奇幻想象,将现实之酒与虚幻之月相融,暗含及时行乐的深意;而“洞箫声断”“月落酒空”的转折,则以声衬寂,以乐写哀,将盛宴终将散场的怅惘推向极致。尾联“绿叶栖残红”以景结情,以“春风恶”的拟人化表达,将自然时序之变升华为人生无常的隐喻,余韵悠长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- 月华与酒意的双重隐喻
- 诗中“明月入户”与“杯中月”构成双重意象:前者是自然之月,象征永恒与超脱;后者是幻化之月,暗喻短暂与虚无。苏轼将“月”与“酒”并置,既是对李白“举杯邀明月”的致敬,亦是对人生虚实关系的深刻体悟。酒可消愁,月可寄情,二者在诗中交织成一种“醉眼看花花亦醉”的迷离境界,折射出贬谪文人“半醉半醒半浮生”的精神状态。
- 花落与春逝的哲学思辨
- “杏花飞帘”与“绿叶栖残红”构成春之始末的闭环。花落非终结,而是生命轮回的起点;春逝非消亡,而是自然更迭的必然。苏轼以“恶”字形容春风,实则是对“无常”的戏谑式表达——他深知自然规律不可逆,却以“但见”二字消解了感伤,转而以超然姿态接纳“绿叶残红”的另一种美。这种“以悲为美”的审美取向,源于道家“齐物论”的影响,亦与其佛禅思想中“一切皆空”的智慧相通。
- 宴饮场景中的孤独内核
- 表面上看,诗中“争挽长条”“劝君且吸”尽显宴饮之欢,但细品之下,“幽人”“独步”“惟忧”等词却透露出深层的孤独。苏轼虽与客共饮,但“洞箫声断”的瞬间寂静,实则是心灵孤寂的放大。这种孤独并非疏离人群,而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——他深知,无论花下共饮者几何,最终都要面对“月落酒空”的个体命运。这种孤独意识,使其诗作超越了传统宴饮诗的浅层欢愉,升华为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。
- 时空交织中的历史回响
- 诗中“步月踏花影”的意象,暗合谢灵运“池塘生春草”的敏锐感知,又隐现陶渊明“引壶觞以自酌”的隐逸风骨;而“劝君且吸杯中月”的豪饮,则直追李白“且须一尽杯中酒”的放旷。苏轼以集大成者的姿态,将前代文人的精神遗产熔铸于笔下,同时注入个人贬谪生涯的独特体验。这种时空交织的书写,使此诗成为宋代文人“以诗证史”的典型文本,折射出北宋中叶士大夫在党争夹缝中寻求精神突围的集体困境。
- 语言陌生化与审美重构
- 苏轼在此诗中大胆运用通感、拟人、悖论等手法,打破传统诗歌的语法规范。如“清香发”与“落香雪”的嗅觉与视觉通感,“春风恶”的拟人化批判,“月落酒空”的悖论式表达,均构成语言的陌生化效果。这种创新不仅是对“诗庄词媚”传统体裁的突破,更是对晚唐五代以来绮靡诗风的反拨。他以“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”的创作理念,重构了宋诗的审美范式,为后世“江西诗派”的“点铁成金”提供了范本。
结语
《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》是苏轼贬谪生涯中的精神自画像,它以春夜宴饮为表,以生命哲思为里,在清逸洒脱的表象下涌动着深沉的孤独与旷达。诗中的月、花、酒、箫,既是自然物象,亦是诗人心灵的镜像;而“明朝卷地春风恶”的预言,则成为苏轼一生颠沛流离的谶语。正是这种将苦难化为诗意的超凡能力,使苏轼成为中国文化史上“不可救药的乐天派”,而此诗,亦成为其精神境界的最佳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