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如梦令·题淮山楼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-1101),北宋文坛巨擘,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五绝兼善,开创“豪放派”词风,革新宋词抒情范式。其词作突破“艳科”局限,以诗笔入词,融儒释道思想于自然意象,在“大江东去”的雄浑与“一蓑烟雨”的旷达间,构建出独特的生命美学。《如梦令·题淮山楼》约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(1084)南迁途中,时年四十八岁的苏轼历经“乌台诗案”生死劫后,以贬谪之身重游淮南,于淮山楼题此词,在“城上层楼叠巘”的登临中,完成对个体命运与宇宙永恒的哲学叩问,堪称其词风由“外放”转向“内敛”的关键节点。
二、古诗原文
《如梦令·题淮山楼》
城上层楼叠巘,城下清淮古汴。
举手揖吴云,人与暮天俱远。
魂断,魂断,后夜松江月满。
三、写作背景
元丰七年(1084)三月,苏轼自黄州量移汝州,途经泗州(今江苏盱眙)登临淮山楼。此时距“乌台诗案”贬谪黄州已近五年,虽获赦令但未得重用,其弟苏辙亦因新党排挤贬官筠州。淮山楼濒临淮河与古汴水交汇处,乃南北交通要冲,苏轼在此目睹“清淮古汴”的时空叠影,联想到自身宦海沉浮与兄弟聚散,遂借“如梦令”词牌的短小精悍,将身世之叹、家国之思与宇宙之问凝练于五十八字中。此词既是对《永遇乐·彭城夜宿燕子楼》中“古今如梦,何曾梦觉”的呼应,亦预示其晚年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精神归宿。
四、诗词翻译
城头楼阁叠嶂高耸,直指苍穹,
城下淮水清波与古汴河交汇奔流。
我举手向吴地云霞作揖致意,
人影与暮色一同消融于天际尽头。
断肠啊,断肠!
后夜松江之畔,月色将满盈如旧。
五、诗词赏析
- 空间折叠的时空张力
开篇“城上层楼叠巘”以垂直视角构建“楼—山—天”的立体空间,“叠巘”二字既写实景,又暗喻命运重峦叠嶂。次句“城下清淮古汴”转为水平叙事,将淮水、汴水并置,形成“今—古”的时间褶皱。苏轼以七字完成从三维空间到四维时空的跨越,展现其“以有限寓无限”的诗学智慧。 - 动作书写的精神外化
“举手揖吴云”的肢体语言极具深意:吴地乃其弟苏辙贬所筠州所在,揖云之举实为向手足遥寄牵挂;同时,“云”意象呼应《水调歌头》“千里共婵娟”的超越性,将物理阻隔转化为精神共鸣。此动作与“人与暮天俱远”的视觉消逝形成张力,暗合庄子“吾丧我”的物我两忘之境。 - 叠字艺术的情感爆破
结句“魂断,魂断”以双声叠字直击人心,突破传统《如梦令》“此情无计可消除”的婉约范式,展现苏轼特有的“豪放式悲怆”。末句“后夜松江月满”宕开一笔,以“时空跳跃”手法将当下愁绪投射至未来场景,松江月色既是对《前赤壁赋》“盈虚者如彼”的宇宙观照,亦暗藏对“何时共剪西窗烛”的兄弟重逢之盼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(一)水系意象的命运隐喻
- 清淮古汴的文明褶皱
“清淮”与“古汴”构成双重时空坐标:淮河乃南北地理分界线,汴水为北宋漕运命脉,二者交汇处暗藏历史兴衰密码。苏轼借“古”字点破汴河因黄河夺淮而淤塞的现实,隐喻新法改革中“祖宗之法”与“变法革新”的矛盾。他以“清”字修饰淮水,既写实景澄澈,亦暗示对黄州贬谪后心灵涤荡的自我肯定,形成“浊世独清”的精神隐喻。 - 流水叙事的哲学转码
水意象贯穿全词:登楼所见“清淮古汴”的奔涌,暗合《论语》“逝者如斯夫”的时光焦虑;“后夜松江月满”的静水,则呼应《赤壁赋》“物与我皆无尽也”的永恒观照。苏轼将赫拉克利特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”的辩证法,转化为“江月年年望相似”的东方诗意,在水的流动与凝固间完成对生命本质的哲学阐释。 - 吴云汴水的政治投影
“吴云”指向江南苏辙贬所,“汴水”关联汴京政治中心,苏轼以水系为纽带编织空间网络,暗含对“庙堂—江湖”二元结构的批判。他既不像柳永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”般彻底逃离,亦非王安石“天变不足畏”般激进变革,而是以“清淮”自喻,在浊世中保持独立人格,这种“中道”智慧与《晁错论》“天下之患,最不可为者,名为治平无事,而其实有不测之忧”的政论形成互文。
(二)登临书写的精神超越
- 楼巘意象的伦理建构
“城上层楼叠巘”的登临场景,暗含儒家“登高必自卑,行远必自迩”的修身逻辑。楼阁作为权力象征(如滕王阁、岳阳楼),在此被解构为精神道场;叠嶂山势则对应苏轼《定风波》“莫听穿林打叶声”的逆境攀登。他以身体丈量空间高度,将物理攀登转化为道德完善过程,实现“仁者乐山”的伦理投射。 - 暮天消逝的审美救赎
“人与暮天俱远”的视觉消逝,暗合庄子“天地与我并生”的齐物思想。暮色既象征生命黄昏(时年四十八岁),亦隐喻政治生命的黯淡(未获重用)。但苏轼通过“远”的意象消解了悲剧性:空间上的“远”转化为精神上的“超”,与《临江仙》“长恨此身非我有”的生命困惑形成对话,最终在《定风波》“回首向来萧瑟处”中达成和解。 - 松江月满的时空折叠
结句“后夜松江月满”突破线性时间,构建“此时—彼时”“此地—彼地”的时空立方体。松江既为实指(苏辙将赴任的高邮邻近松江),亦为虚指(化用谢庄《月赋》“隔千里兮共明月”)。苏轼将兄弟分离的当下痛苦,转化为对未来月下重逢的期许,这种“以未来救赎现在”的时间哲学,与《水调歌头》“但愿人长久”的时空观一脉相承。
(三)兄弟情深的诗性表达
- 揖云动作的密码破译
“举手揖吴云”的肢体语言,暗藏多重密码:其一,吴地乃苏辙贬所筠州所在,揖云实为向手足遥寄牵挂;其二,“云”意象呼应《水调歌头》“千里共婵娟”的超越性,将物理阻隔转化为精神共鸣;其三,揖云动作与《后赤壁赋》“适有孤鹤横江东来”的鹤意象形成互文,鹤在道家文化中象征灵魂超脱,暗示苏轼欲借云鹤传递对苏辙的祝福。 - 魂断叠字的情感爆破
双声叠字“魂断”的爆破性,源于三重撕裂:其一,兄弟天各一方的空间撕裂;其二,仕途沉浮与亲情牵绊的时间撕裂;其三,儒家济世理想与道家超脱精神的哲学撕裂。苏轼以豪放词风书写悲怆,打破“男子有泪不轻弹”的文化禁忌,展现“大丈夫亦多情”的真性情,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在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中达到极致。 - 月满意象的伦理重铸
“松江月满”的月意象,既是自然景观,更是伦理符号:其一,月之“圆”对应兄弟“聚”,月之“满”隐喻命运“和”;其二,化用《诗经·陈风》“月出皎兮”的思慕传统,将男女之情升华为兄弟之爱;其三,呼应《阳关曲·中秋月》“暮云收尽溢清寒”的团圆渴望,在“月有阴晴圆缺”的永恒矛盾中,完成对儒家“孝悌”伦理的现代性诠释。
(四)词体革新的美学突破
- 小令长调的体式融合
苏轼突破《如梦令》单调三十三字的篇幅限制,以“城上—城下”“举手—俱远”“魂断—月满”的三段式结构,将小令写出长调的跌宕气势。开篇七字写景如长调铺叙,中段七字叙事似中调过渡,结句八字抒情若慢词余韵,这种“以小见大”的体式创新,为后世辛弃疾《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》等作品开辟道路。 - 雅俗交融的语言实验
苏轼以“叠巘”“古汴”等典雅词汇构建历史纵深,用“魂断”“揖云”等口语化表达增强情感张力,在“清淮”与“吴云”的地理名词中融入“人与暮天俱远”的诗性哲思。这种“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”的语言策略,既继承柳永“凡有井水饮处,皆能歌柳词”的通俗性,又发展欧阳修“深婉含蓄”的文人特质,奠定宋词雅俗共赏的美学基调。 - 诗化词境的范式确立
全词化用谢灵运“春晚绿野秀,岩高白云屯”的诗境、王勃“城阙辅三秦,风烟望五津”的登临气度、李白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的孤独体验,却无丝毫堆砌之感。苏轼以词体承载诗境,在“举手揖吴云”的瞬间,完成从“艳科”到“言志”的词体革命,为南宋张炎“清空骚雅”词论提供实践范本。
(五)存在困境的终极叩问
- 登楼者的身份焦虑
苏轼以“城上层楼”的登临者身份,陷入三重困境:其一,作为士大夫的“进退维谷”(欲济世而不得,欲归隐而不甘);其二,作为兄长的“手足之痛”(无法庇护贬谪中的苏辙);其三,作为个体的“存在之惑”(面对宇宙永恒的生命渺小感)。这种焦虑在“人与暮天俱远”的视觉消逝中达到顶峰,又在“松江月满”的未来想象中得以缓解。 - 消逝美学的东方诠释
全词弥漫着“消逝”的焦虑:暮天消逝、吴云飘散、魂断当下,但苏轼以东方智慧将其转化为审美体验。他化用《周易》“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”的辩证思维,在“月满”意象中注入“月缺—月圆”的循环哲学,将海德格尔“向死而生”的存在困境,转化为“向月而生”的诗意栖居。 - 圆缺辩证的生命智慧
“松江月满”与“魂断”形成残酷对照:现实是兄弟分离的“缺”,未来是月下重逢的“圆”。苏轼以道家“齐物论”消解这种矛盾,认为“圆缺本无别,只在观者心”。这种智慧在《赤壁赋》“物与我皆无尽也”中达到顶峰,在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中完成诗性表达,最终凝练为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精神归宿。
结语
《如梦令·题淮山楼》以五十八字构建多维时空,将个体命运、兄弟情深、历史兴衰与宇宙永恒熔铸于方寸之间。苏轼在“城上层楼”的登临中,完成从“举目山河异”的伤怀到“千里共婵娟”的超越,从“魂断”的悲怆到“月满”的释然。这种“在消逝中寻找永恒,在残缺中领悟圆满”的东方智慧,不仅为宋词注入哲学深度,更启示当代人:真正的诗意栖居,不在于逃避现实困境,而在于以审美眼光重构生存境遇,在“江月年年望相似”的永恒回望中,抵达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精神澄明之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