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殢人娇·或云赠朝云》读书笔记

《殢人娇·或云赠朝云》作者:宋 苏轼

一、作者简介

苏轼(1037-1101)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,北宋文化巨擘。生于四川眉山书香世家,其父苏洵、弟苏辙并称”三苏”。二十一岁中进士,历仕仁宗、英宗、神宗、哲宗四朝。文学上开豪放词派先河,诗文造诣堪称巅峰,《赤壁赋》《念奴娇》等传世佳作震烁古今。仕途多舛,两度贬谪黄州惠州儋州,在逆境中淬炼出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。其人格如璞玉浑金,既具儒家中庸之德,又怀佛家慈悲之怀,更兼道家逍遥之志,在文学、书法、绘画等领域皆有旷世之才,堪称中国文人心性理想的完美化身。

二、古诗原文

殢人娇·赠朝云

白发苍颜,正是维摩境界。

空方丈、散花何碍。

朱唇箸点,更髻鬟生彩。

这些个,千生万生只在。

好事心肠,著人情态。

闲窗下、敛云凝黛。

明朝端午,待学纫兰为佩。

寻一首好诗,要书裙带。

三、写作背景

此词约作于宋哲宗绍圣二年(1095),时苏轼贬居惠州已近两年。朝云乃东坡侍妾,本为杭州歌伎,随侍多年。绍圣元年南迁途中,王朝云生下幼子遯儿,却在翌年夭折。作者以六旬高龄再遭丧子之痛,朝云始终不离不弃,昼夜照料病中苏轼。当年端午前夕,老人在病榻上见其熬药身影,感念其侍药煎汤、诵经祈福之功,挥毫写下此词。词中”维摩境界”暗含两人超越世俗的精神契合,”佩兰””书裙”等典则寄寓对高洁品格的共同追求,既是生死相依的誓言,更是患难与共的生命注脚。

四、诗词翻译

银丝满鬓却似维摩丈室般澄明,任它空寂方丈何妨天花漫舞。朱唇轻启恰如丹蔻点朱,乌髻如云流转生辉——这般明媚容颜,定是累世修行得来。你生就菩萨心肠,举手投足尽显人间温情。窗下凝神时,黛眉似收聚流云。明日端午,当效仿屈子佩兰采芷。试觅得佳句好词,定要写你裙裾之上,让文字凝固这永恒的依偎。

五、诗词赏析

首句”白发苍颜”以白描勾勒暮年形态,”维摩境界”则引入佛学意象,将容颜老去升华为参透生死的智慧。《维摩诘经》中居士示疾说法的典故,暗示朝云随侍病榻时的超然境界。”空方丈”表面写禅房清寂,实暗喻贬谪生涯的虚空处境。下阕笔锋骤转,”好事心肠”既赞其乐善好施,更隐喻对苦难的承受力。”敛云凝黛”以工笔写神韵,凝聚了朝云侍疾时的专注神情,流露诗人对日常细节的深刻体察。

“佩兰为佩”用屈子典故,将端午习俗提升到精神操守层面,赋予普通节序以道德光辉。末句”书裙带”化用羊欣白练裙典故,既是对江淹”暮年诗赋动江关”的自嘲,更是对朝云文化启蒙的感恩。全词突破传统艳情词框架,将衰老、病痛、流放等苦厄熔铸成对生命尊严的咏叹。在”佩兰””书裙”的雅致中,暗藏着贬谪文人对精神家园的坚守,使日常呵护升华为超越情爱的柏拉图之恋。

结构上,上阕观照永恒,下阕回归当下,形成时空交错的张力。佛理玄思与民俗意象交织,营造出既空灵又质朴的语境。语言洗练处如”闲窗下”三字勾勒出静谧时光,浓情处”千生万生只在”道破宿命轮回。这种精微处摄魂夺魄、宏大处天风海涛的艺术特质,正是东坡晚年词风的绝妙注脚。

更深层的审美空间在于词人将个人体验升华为普世关照。衰老不再是哀叹对象,而是参悟契机;病痛化作生命修行;流放生涯在词中转化为精神壮游。这种将苦难审美化的能力,正是宋词从婉约走向豪放的关捩所在。朝云形象在此超越具体侍妾身份,成为承载东坡精神品格的文学符号,彰显了中国古代文人对”情义”二字的全新诠释。
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
苏轼创作此词时,已历”乌台诗案”之劫难,又遭”元祐党禁”之重创,在惠州瘴疠之地完成着生命的涅槃。《殢人娇》表面是赠妻之作,深层则是重构生命意义的宣言。词中诸多意象皆指向终极关怀:”维摩境界”是佛学的超越之境,”佩兰为佩”承载儒家的修身理想,”书裙带”暗含道家返璞归真之旨。这种三教融通的智慧,实为贬谪文学的绝唱。

朝云作为意象主体具有多重隐喻。其名”朝云”既指巫山神女,又谐音”招魂”;其身份从歌伎到侍妾的转变,暗合禅宗”即心即佛”的顿悟观。当苏轼以”千生万生只在”期许,已赋予爱情以”业力”轮回的哲学意涵。这种超越伦理的情爱观,在程朱理学将兴的宋代尤显惊世骇俗。值得注意的是,全词未提”情”字而情满纸间,恰似严羽所言”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。

词中时空处理极具张力。”白发苍颜”定格暮年,”空方丈”延展永恒,”明朝端午”聚焦具体时日,这种古今未来交织的手法,暗合禅宗”一念万年,万年一念”的时空观。”散花何碍”呼应佛典中天女散花典故,将疾病缠身的现实处境转化为庄严法事,完成苦难的审美转化。这种将现世苦楚升华为永恒精神乐园的能力,正是东坡词超越时空的魅力所在。

从文化地理学视角观之,惠州瘴疠地恰成文化突围的前沿。苏轼在此创作数量惊人的诗词,开创南迁文学新境界。《殢人娇》中”佩兰”意象打破地域隔阂,将楚辞传统植入岭南空间,完成”北学南渐”的文化整合。词尾”书裙带”则借羊欣典故,暗示文字传承的重要性,为被贬谪的文化精英提供精神避难所。这种将个人命运与文化命脉相联结的创作,赋予贬谪文学以史诗品格。

现代性视野下,《殢人娇》展现出独特的心理真实。词人直面衰老与病痛,没有自怜自艾,反而生发出看透生死的通透。朝云作为护理者的形象,打破了传统性别角色桎梏,彰显女性在精神养护中的关键作用。末句”要书裙带”的孩童般恳求,消解了文人惯有的矜持,展现赤子本真。这种直面生命本质的勇气,恰是对抗现代性异化的古老智慧。

词集大成的艺术成就更值得深味。前段佛理阐释如偈语般精警,后段闺情叙写似小词般旖旎,形成独特的复调结构。佛典、史传、民俗等多种话语体系并存而不相犯,达到王国维所称”有境界则自成高格”的境界。这种熔铸百家、自成面目的艺术创造力,不仅影响其后词人,更为中国抒情传统开辟新维度。在技术理性盛行的今天,重读此词更能体会艺术对人性滋养的永恒价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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