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江城子·梦中了了醉中醒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,北宋眉州眉山(今四川眉山)人。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通才,诗、文、词、书、画皆登峰造极,与黄庭坚并称“苏黄”(诗)、与欧阳修并称“欧苏”(文)、与辛弃疾并称“苏辛”(词),开豪放词派先河。苏轼一生宦海浮沉,因“乌台诗案”贬谪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却以旷达胸襟笑对苦难,其词风突破“词为艳科”的藩篱,将人生哲思融入自然意象,既有“大江东去”的豪情,亦存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禅意,对后世文人精神世界影响深远。
二、古诗原文
江城子·梦中了了醉中醒
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,临流班坐,顾瞻南阜,爱曾城之独秀,乃作斜川诗,至今使人想见其处。元丰壬戌之春,余躬耕于东坡,筑雪堂居之,南挹四望亭之后丘,西控北山之微泉,慨然而叹,此亦斜川之游也。乃作长短句,以《江城子》歌之。
梦中了了醉中醒。只渊明,是前生。走遍人间,依旧却躬耕。昨夜东坡春雨足,乌鹊喜,报新晴。
雪堂西畔暗泉鸣。北山倾,小溪横。南望亭丘,孤秀耸曾城。都是斜川当日景,吾老矣,寄馀龄。
三、写作背景
元丰五年(1082)春,苏轼谪居黄州已近三年。此间他躬耕东坡,筑雪堂自居,于困顿中寻得精神归宿。此词作于三月,苏轼借重读陶渊明《游斜川诗序》引发共鸣:陶渊明于晋安帝义熙十年(414)正月五日游斜川,感自然之永恒与人生之须臾;苏轼则以雪堂为“斜川”,将贬谪之地升华为精神原乡。词中“躬耕”“新晴”“暗泉”等意象,既是对陶渊明田园生活的遥应,亦是对自我困境的超越——以诗酒为舟,载浮生之惑,终达“醉中醒”之境。
四、诗词翻译
梦中清醒如明镜,醉里独醒似渊明。陶公定是我前生,走遍人间终归耕。昨夜东坡春雨足,乌鹊欢啼报天晴。
雪堂西畔泉幽鸣,北山斜卧小溪横。南望亭丘如曾城,孤峰耸立入云青。此景宛若斜川日,吾已老矣寄余生。
五、诗词赏析
- 时空交错的身份认同
开篇“梦中了了醉中醒”以悖论式表达直击心灵:清醒者常困于尘网,醉者反得真意。苏轼自认陶渊明转世,将贬谪之痛转化为对“躬耕”的认同,借陶渊明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的隐逸精神,消解现实困厄。 - 自然意象的禅意升华
“乌鹊喜,报新晴”化用曹操《短歌行》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,却将乱世悲音转为雨后新晴的生机;“雪堂西畔暗泉鸣”以听觉写静谧,泉声如禅机,暗合苏轼“耳得之而为声”的物我两忘之境。 - 空间重构中的精神突围
下阕“北山倾,小溪横”以倾斜山势打破传统山水构图,暗喻人生失衡后的重构;“南望亭丘,孤秀耸曾城”则以“孤秀”呼应陶渊明笔下“曾城”的永恒性,将贬谪之地升华为超越时空的精神坐标。 - 老境中的生命哲学
结尾“吾老矣,寄馀龄”看似颓唐,实则暗藏玄机。苏轼以陶渊明“托身已得所,千载不相违”自况,在“寄”字中完成对生命有限性的超越——将余生托付于山水田园,恰是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终极表达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醉醒之间的精神悖论
“梦中了了醉中醒”一句,将“醉”与“醒”的二元对立推向极致。传统文人常以“醉”避世,以“醒”入世,苏轼却反其道而行之:醉中得真知,梦中见本心。这种悖论式表达,实则源于其“外儒内道”的思想根基。儒家“达则兼济天下”的抱负在“乌台诗案”后破碎,而道家“物我齐一”的哲学恰为其提供精神避难所。苏轼将“醉”升华为超越现实的审美境界,正如他在《超然台记》中所言:“凡物皆有可观,苟有可观,皆有可乐。”醉眼观世,方能于苦难中见诗意。
2. 躬耕意象的双重隐喻
“走遍人间,依旧却躬耕”一句,暗含对仕隐矛盾的终极和解。陶渊明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的归隐,是士大夫对浊世的决绝反抗;而苏轼的躬耕,却是“处江湖之远”后的主动选择。在黄州,他不仅亲自垦荒,更写下《东坡八首》记录农事细节,将“躬耕”从生存手段升华为精神修行。这种转变,实则是对儒家“君子固穷”思想的创造性转化——在泥土中寻找生命的本真,在劳作中实现人格的完善。
3. 山水书写的空间政治学
苏轼对雪堂周边山水的描摹,绝非简单的风景摹写。北山“倾”而小溪“横”,既是对自然形态的客观描绘,更是对政治生态的隐喻。北宋党争如倾斜之山,个人命运似横流之溪,而苏轼却在“南望亭丘”的凝视中,将政治失意转化为空间重构的契机。他以“曾城”为精神图腾,在有限的地理空间中开辟出无限的精神疆域。这种“空间政治学”,与他在《定风波》中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时空超越一脉相承。
4. 老境书写的生命诗学
“吾老矣,寄馀龄”一句,将中国文人的老境书写推向新高度。传统老境书写多陷于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的感伤,苏轼却以“寄”字破局。此“寄”非消极避世,而是将生命托付于天地自然的主动选择。他化用陶渊明《形影神》中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”的哲学,在“馀龄”中完成对生命有限性的审美超越。这种超越,既体现在《赤壁赋》“物与我皆无尽也”的宇宙意识中,亦凝结于《浣溪沙》“门前流水尚能西”的时间悖论里。
5. 陶苏对话的文学史意义
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,绝非简单的模仿或致敬,而是一场跨越六百年的精神对话。陶渊明以“斜川之游”构建了士大夫隐逸美学的典范,苏轼则以“雪堂之居”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。在陶渊明笔下,自然山水是逃避现实的桃源;在苏轼词中,自然山水却成为重构现实的场域。这种转变,标志着中国文人精神从“出世”到“在世”的范式转换——真正的隐逸,不在于避居山林,而在于在尘世中保持精神的独立与自由。
结语
《江城子·梦中了了醉中醒》是苏轼贬谪生涯的精神自画像,更是中国文人面对困境的智慧结晶。它以醉醒之辨破执念,以躬耕之乐消解困厄,以山水之境重构时空,以老境之思超越生死。苏轼用这首词告诉我们:真正的自由,不在于改变世界,而在于改变看待世界的眼光;真正的救赎,不在于逃离苦难,而在于将苦难转化为滋养心灵的甘露。这种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生命智慧,穿越千年风雨,依然照亮着现代人的精神归途。